2016年8月19日 星期五

成為「查某醫生」


成為「查某醫生」

文/ 白映俞

經過兩年的見習生活,我們也變成了實習醫師,白袍上除了自己的姓名之外,還多繡上了「醫師」這個讓人心虛莫名的稱謂。

上班第一天,穿著醫師服的我們集合在醫學院廣場,高舉右手,念著老祖宗希波克拉底留下的醫師誓詞:「准許我進入醫業,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大夥兒嚴肅地齊聲念著誓言,讓人不禁聯想起電影「無間道」的開場,「琛哥」曾志偉領著一批小毛頭們祭天地的畫面。我們也是一字排開,像一群滿懷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初生之犢,準備要落入學長姊們戲稱的「醫院無間」。只可惜,站在台前致詞的師長們,個個外表斯文,大道理說個不停,少了琛哥的乾淨俐落,還有舉杯一飲而盡的霸氣。

不管過去上了多少課,念了多少書,進到醫院之後,總會感覺自己是如此渺小。臨床工作和課堂知識之間有道巨大的鴻溝,需要更多的學習和經驗才能夠跨越。在初期,實習醫師的任務是較基礎的工作,諸如置放導尿管、鼻胃管、做心電圖、換藥、抽血等。

一大早,我們的任務是先到護理站拿著備齊針筒、棉片的托盤上,出發到病床邊抽血。頭幾次免不了手法生澀,遲疑著不知該由何處下針,漸漸也就熟能生巧。不過,每次看到黑紅色的靜脈血蜿蜒地流入抽血管時,總還是會感到一股成就感,最後再將整盤注滿病人血液的抽血管,像戰利品似地捧回護理站。偶而會遇到患者說:「妳抽完了喔?都不會痛耶!」就能夠讓人小小得意一陣子。

實習醫師所負責的這些基礎雜務說難也談不上,不過偶而還是會踢到鐵板。

有天晚上我輪值急診室,才剛交完班學長便派我去幫一位因為攝護腺肥大已經八個小時沒解尿的老伯放尿管。

「阿伯,我來幫你放導尿管。」我邊說,邊把病床旁的布簾拉上。

老伯身邊坐了兩名家屬。兒子先開口:「趕緊趕緊,我阿爸的血壓都快要衝破兩百了。」

「阿伯,屁股挪一下。」要放尿管,當然得把褲子脫下來,可惜明顯重聽的老伯並不甚配合。

「阿伯,你挪一下!」我一邊使勁兒拉褲子,一邊大聲地喊。

「他人不舒服,你趕緊通尿就對了啦。」兒子繼續催促著,卻一點兒也不打算出手幫忙。福態的老伯看起來至少也有八十公斤,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終於把他的褲子褪下。

攤開導尿用的無菌包及導尿管,我戴上手套用棉棒消毒陰莖,接著再用左手握住陰莖,右手將導尿管放進尿道。因為肥大的攝護腺會擋在膀胱頸,讓尿管沒辦法順利前進。

「你們病院現在也有『查某醫生』喔?」雙手抱胸在一旁觀看的兒子開口問道。

「嗯。」我點點頭。這時阿伯的尿液順著導尿管湧出,我趕緊用無菌盒接住。接下來的步驟是將尿管前端的水球打起來,以防止尿管滑脫。我拿出注射筒對準尿管的接頭,結果才一灌水,注射筒裡的水就噴到我的臉上。

我嚇了一跳,急著想要抹去,偏偏兩隻手都戴了手套,只好狼狽地在圍簾裡喊著,請外頭的護理師幫忙,匆匆結束這次的導尿。

正當我灰頭土臉地拉開圍簾準備離開時,進來了另一位家屬,指著老伯問:「現在是什麼狀況?」

「就都尿不出來,一個查某醫生來插尿管,」坐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老太太用嘲諷的口吻笑著用三個字總結:「噴到臉。」

我紅著臉迅速離開急診,還沒走到洗手間眼淚就撲簌簌地滑落。想到家屬先前冷淡的頤指氣使,和後來明顯的嘲弄嘻笑,我的心就好痛。

當然,我更氣恨自己在聽到家屬對女醫師的質疑時,沒有表現得更俐落讓人刮目相看,而竟是狼狽失手…

這次,我實在沒有辦法用對病人的同理心當藉口,逼著自己吞忍下去,因此默默地在洗手間流了好久的眼淚。




作者:白映俞   出版社:貓頭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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