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上）
文/ 白映俞
「晨琍，告訴妳喔，我不回去了。」
早上七點半剛交完班，手機噹了一聲，林晨琍低頭看到這則訊息。
「什麼？等我。我用桌機和妳聊比較快。」
林晨琍平日不常滑手機，不習慣用手機打字，需要與人通訊息時就快步走到辦公室打開電腦。找到學妹靜嵐傳來的訊息後，林晨琍輸入：「嘿！是『不回去』還是『回不去』？」
靜嵐馬上傳送一張帶眼淚的超級大笑臉過來，接著寫道：「學姊還是這麼科學！我還以為這兩種說法都一樣呢！反正啊，九月我不回台灣了。」
「為什麼？」晨琍選了一隻兔子苦思的貼圖代表自己的疑惑。
「沒什麼，接下來我會留在蘇格蘭。」靜嵐不僅遠在幾萬公里以外，說的話更像火星文般讓晨琍難以理解。
「妳申請到的補助只有半年不是嗎？接下來你要自費留在那裡？」晨琍知道靜嵐的經濟負擔不小，之前連要停工半年到國外進修都躊躇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
「學姊，妳有空陪我聊聊嗎？我們可以開視訊，比較方便。」靜嵐輸入。
「當然好啊！」這天是星期日，鮮少人會踏入這間位在地下一樓往生室旁的急診辦公室。晨琍撕去電腦螢幕上方的貼紙，露出鏡頭對向自己，按下臉書視訊通話鍵。
即使螢幕畫面還在搖晃調整，靜嵐已經興奮地在地球另一端大喊：「學姊，好久不見！」
林晨琍也是咧開了嘴，笑著問：「妳改住火星了嗎？怎麼突然變這麼多？」
靜嵐用雙手掌心輕輕拍著臉頰，說：「住國外作息正常，又沒錢亂吃，一定要變瘦的啊！」
林晨琍注意到靜嵐的手指頭閃了幾下，不禁問：「那是戒指嗎？」
靜嵐將右手背轉向鏡頭，對著林晨琍說：「學姊，我要結婚了！」
「沈‧靜‧嵐！妳也太誇張了！」一向沉穩的晨琍忍不住對著螢幕尖叫：「妳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
沈靜嵐要離開台灣時，是拖著支離破碎的軀殼出發，耳機不斷重複播放著「一千個傷心的理由」。
出發前兩個月學長放棄這難得的愛丁堡大學進修機會，陪老婆去生產，沈靜嵐原本以為接到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年紀輕輕就有機會至著名學府再造，每天忙著弄文件、找住所。沒想到於出發前三個星期，靜嵐一輩子最相知相惜的姐姐深夜下班時被酒駕者撞傷，送至醫院急救兩天後不治身亡。
沈靜嵐本想不走了，要留在台灣支持風雨飄搖的家，然而準備姊姊後事時卻與母親大吵一架，於是決定搭上飛機遠離，經過曼谷與倫敦的短暫休息後，終於抵達愛丁堡。
「好小的機場。」靜嵐正想著，就看到一名高大男子舉了張畫有超大笑臉的看板，寫著「歡迎沈靜嵐醫師」。
「哇！謝謝你用中文歡迎我！」靜嵐走向男子，他是當地醫院的聯絡人。
「好說，我待過日本兩年，筆電裡中文、日文、泰文都有。」男子露出微笑：「我叫Alan，亞倫在蘇格蘭使用的舊語文裡代表岩石，所以很抱歉，我長得有點原始。」
亞倫見靜嵐一身疲憊，於是在搞定手機sim卡後就載她回租屋處。靜嵐睡睡醒醒，度過模模糊糊的前四天，只有偶爾起身到門口拿亞倫為她送來的炒麵或披薩。到了第五天，亞倫敲了敲門，問：「一切都還好嗎？」
「謝謝你這幾天的食物即時救援，時差讓我很不舒服。」靜嵐開門，示意亞倫進屋。
亞倫看靜嵐的黑色行李箱仍攤開放在床邊，裡頭東西幾乎沒動，只有床頭櫃上擺了一張女子露營的生活照。
「這是？」亞倫問。
「我姊姊，她剛去世。」靜嵐眼神飄往天花板，卻關不住眼淚。
「渾渾噩噩的時候，妳需要到高地走走。」亞倫似乎懂了點什麼，輕聲說：「帶上行李，我開車載妳去。」
靜嵐沒問醫院進修的事情怎麼辦，也沒問當晚要住哪，關上行李後就搭上亞倫的車。
沿途靜嵐沒再昏睡，而是睜大眼睛望向外頭那從來不曾見識過的遼闊風景，亞倫話不多，只有一次指著路標說：「往那邊去會到格拉斯科，聽過嗎？另一個蘇格蘭的大城市。」
靜嵐幽幽地道：「格拉斯科昏迷指數。」當醫師已經六年多，靜嵐已為上百位住進加護病房的病人評估過格拉斯科昏迷指數，測試患者對聲音、疼痛的反應。
亞倫選好一處停車，兩人走上風勢不小的山坡上瞭望遠方湖泊。
沈靜嵐不禁想，車禍後格拉斯科昏迷指數只有三分的姊姊，靈魂是在蘇格蘭這樣一望無際的曠野漂流徜徉嗎？姊姊是不是也踏過了即膝的綠草，輕觸羊群的軟毛，還是越過了深藍水色的湖面呢？在人生的最後一段路，意識迷濛的姊姊見識到這片不可思議的風光了嗎？
亞倫沒多說什麼，靜靜陪她看著眼前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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