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1日 星期二

人死不說話(下)


人死不說話(下)

文/ 白映俞

續上集

「血壓掉很快,再叫血回來。」麻醉科醫師的語氣急迫:「趕快先掛兩袋紅血球上去。」

吳仲舒試著大吼與尖叫:「看吧!你們救不了這個人的。他比我更該死!」

顯然沒有人聽見。

吳仲舒強烈懷念起自己的肉身。

返回十號手術房前,吳仲舒經過八號房門口,發現裡面一片明亮,剛剛在十房的主刀醫師獨自坐在裏頭,面前放了盆東西。

「咦,這就是我的肝臟嗎?」吳仲舒湊到一旁觀察,見主刀醫師拿著小銳剪與鑷子,慢慢地修剪肝臟底部看似堅韌的組織,神情專注。

「還要再整理一會兒才有辦法移植。」吳仲舒不禁想:「外科醫師好孤獨,三更半夜自個兒坐在這裡捧著肝臟……」

外頭傳來病床挪動的聲音,吳仲舒忍不住跟了過去,進到四號手術房。

「病人到。」

應該是準備換腎的吧,吳仲舒想。

原本蹲坐在牆邊的一位男醫師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手術帽緣的兩側鬢角略顯花白。他似乎倦得很,靜靜看著病人進入麻醉,直到麻醉科比出OK手勢後,他才開口:「我真是老了,剛剛已經喝了兩杯咖啡。」

身旁的護理師說:「今天他們打電話找順位第一位的腎臟受贈者,結果他太太一直哭,說患者兩天前走了,不停唸著:『什麼都來不及了!』」

男醫師嘆氣說:「我們本來就救不了所有人…」頓了頓,又說:「你們知道嗎?今天這位捐贈者是醫學系的學弟呢!才念到大三…」

「移植小組怎麼有辦法開口啊…」護理師接著說:「我都覺得好難過。」

「傳承大愛啊!」男醫師語氣並不確定。

護理師嘆口氣,說:「大家真的都覺得自己器官沒用了,就該捐出來嗎?」

吳仲舒不敢再聽,決定趕回十號手術房,看身體變成什麼德行。

剛到十號手術房,便撞見兩位高大的男醫師提著一個冰桶走出來,朗聲道:「謝謝大家,我們要飛車回台中了。」

吳仲舒抬頭看生命徵象監視器,發現螢幕已是一片漆黑,突然意識到男子提走的冰桶內正裝著自己的心臟,準備往另一個城市移動。

「所以…我死了……」



吳仲舒再度於狂叫中驚醒。他坐起身來,搞不清楚這是第幾次做著相同的惡夢。

大三那年吳仲舒在校門口昏厥,警衛立刻將他送進醫院急診,神經外科醫師順利拆除那被稱為「動靜脈畸形」的腦內炸彈,他在加護病房住了四天才轉醒,休學一年並持續復健,目前終於念到了大學七年級,成為實習醫師。

吳仲舒的左側肢體仍些許無力,平時雖不構成障礙,但站上需雙手併用的手術檯幫忙時就顯得左支右絀。學長姐體諒吳仲舒無法久站,安排他留守病房,他的手機因此響個不停。

「來換尿管。」

「第五床發燒了。」

「主治醫師剛查過房有交代幾件事。」

頻繁的值班,讓吳仲舒的睡眠品質愈來愈差,曾經的噩夢又反覆出現。

頭一次夢到自己被摘取器官,是在吳仲舒休學的那段日子。他驚醒後曾經質問爸媽是否替他做過器捐的決定,爸爸堅持沒有,媽媽則要他放輕鬆,別神經兮兮。

但是類似的夢境依然反覆出現。吳仲舒趁回診時問神經外科醫師:「學長,動靜脈畸形的出血會嚴重到腦死嗎?」

「太晚被送到醫院或出血太嚴重,都可能腦死。」神經外科學長直白地說:「許多年輕人一出血就走了,你算幸運兒。」

「你會勸我爸媽讓我器捐嗎?」

「放心吧,我對你的肝臟沒有興趣。」學長眨眨眼,露出調皮的表情。

吳仲舒沒法釋懷,因為他根本沒進過手術室,實在沒道理在夢境裡出現那麼多手術室的細節。



住院醫師阿強推開值班室的門,見吳仲舒坐在床沿。

「學弟,你醒了!正好,患者已經送進開刀房了,待會兒要做心臟、肝臟、腎臟移植,開刀房火力全開,有得忙囉。」阿強精神奕奕地說著。

吳仲舒隨著阿強走進手術室。深夜裡的開刀房依舊人聲雜沓,推車上載滿了蓄勢待發的器械,吳仲舒感到有點恍惚,分不清是夢境還是清醒。

「下刀。」主刀醫師盯著術野,冷靜地說。

躺在眼前,腦死且上了麻醉的患者一動也不動,不過吳仲舒彷彿感覺到冰涼的手術刀滑過自己的胸口,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學弟,趕快suction!」總醫師用手肘推了一下發楞的吳仲舒。

吳仲舒回過神,趕忙將手中的抽吸管伸到電燒刀附近,將瀰漫的煙霧吸走。

雖然吳仲舒試著集中精神,但是眼睛仍舊不由自主地飄向麻醉機上頭,那個自己曾經坐過,可以俯瞰開刀房的位置。


那兒有人嗎?是否依舊一塵不染?躺在隔壁準備接受移植的又是什麼樣的病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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