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8日 星期四

艱辛的女醫外科之路


艱辛的女醫外科之路

文 / 白映俞


我最好的朋友,小瑾,在2015年1月過世了。


天啊,我真的好想她,想她陪我走過許多挫折,想她用她的健康告訴我自己的挫折根本不算什麼,想她的琴聲,想她替我縫的精緻刺繡與毛織品,想我們一起手牽手在校園走來晃去的閑散,想她待在病房當病人時的無奈與虛弱,想與她聊著開刀趣事論人長短時的爆笑,想勸她放棄外科時自己的心虛與她的不捨,想每次見面時她的容貌變化,想她對牛寶寶的關心...


我真的好想她,認識她,與她結為好友,是我這輩子的絕大福氣。除此之外...我真是說不出來更多的話了...希望她好,也希望她辛苦的爸媽撐下去。


這是我在《小女子的專長是開膛》裡寫的文章,希望藉著這篇文章,能讓大家能認識這位於困頓中無比努力生活的好女孩。背景音樂是小瑾所演奏的曲子,我會永遠
永遠想她。




小瑾的身體狀況並不好,高中曾經休學一年。


這些都是大學過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知道的。初次認識小瑾時,她的衣著打扮並沒有透露任何特別的訊息。由於同樣參加營隊的規劃,小瑾展露音樂方面的才華,為營隊作詞譜曲,我們也在準備過程中逐漸熟捻。當我感情受挫,我躲到小瑾家借住療傷。而當小瑾想到要去哪裡玩耍時,我也常充當司機,載著小瑾到處趴趴走,也只有載小瑾時,一向熱愛騎摩托車狂飆的我才會放慢速度。


隨著學習愈來愈多的醫學知識後,我才逐漸明瞭小瑾的特殊之處。她在十歲被檢查出腹部腫瘤,因此接受了最複雜的腹腔手術─胰十二指腸切除術。這個手術需要切除十二指腸、胰臟的頭部、遠端的胃、膽囊、總膽管及淋巴結清除。除了切除的器官多,後續腸胃道的重建更是困難。當時小瑾遇上了一位極為優秀的外科醫師,手術成功,小瑾重回校園。


腫瘤當前,手術是唯一的選擇。不過,因為小瑾是接受胰十二指腸切除術裡年紀最小的一位病患,所以實在沒有人曉得,這樣的術式到底會對一個孩子產生什麼影響。幾年後,後遺症果然斷斷續續地出現。


「就像高速公路啊!如果把許多據點切斷再重新接起來,交通就很容易塞車打結,也有些地方以後就到不了。」小瑾帶著淺淺的笑容很自然地說,但是真實狀況可一點都不輕鬆。


手術之後小瑾的消化功能變得很差,腸道無法吸收足夠的營養,而重組的腸道也經常胡亂罷工,讓她時而脹氣、時而拉肚子。連日常生活都過得這麼辛苦,小瑾卻還要應付繁重的課業。


每當我試著關心她的身體,小瑾都只是淡淡地說:「還好啦!」刻意閃過這個話題。




大三、大四這兩年需要面對繁重的基礎醫學課程,小瑾的身體也開始出現血糖過高的狀況,需要自行施打胰島素來控制。


大五進到醫院見習之後,因為需要跟診或進開刀房,自然就沒辦法像學生時代一般按時吃飯;又因為小瑾的腸胃道容易阻塞或消化不良,讓血糖控制得十分不甚理想。有時候來不及吃中餐的小瑾,會因為血糖過低,而突然在開刀房軟腳、四肢發抖。慢性的營養不良,使小瑾的頭髮漸漸變得稀疏,連髮色都從深黑轉為棕黃;長期食慾不振又貧血,偶爾還需要住院補充營養。


醫院裡緊湊的作息,讓我們在日復一日的上課、上刀、看病人、寫病歷中度過,期間少有喘息;回家之後還得努力消化許多似懂非懂的醫學論文,或準備報告。奔波一整天的小瑾,愈來愈常像條海帶似地癱軟坐在護理站。眼看著小瑾身體狀況逐漸惡化的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暗自擔心。


在我們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個暑假,許多同學選擇出國遊學,而小瑾則選擇再度開刀重整腸胃。身為一位百病叢生、數度出入醫院的老病號,小瑾對醫學的執著卻從未間斷,也很努力地不讓自己的表現受限於自己的身體。


當了幾個月的實習醫師後,大家面臨未來科別的選擇。一向視外科醫師為救命恩人的小瑾,和我一樣嚮往外科裡的自信與挑戰,也都傾向選擇外科。即使周遭質疑與反對的聲音很多,但小瑾只是淡淡地說:「反正就先試試看啊。」而我只要一想到小瑾以這樣的身體狀況都可以勇敢地選擇內心的所愛時,就覺得自己更不需要躊躇遲疑,快樂投向外科懷抱就對了。


進到外科之後,住院醫師的生活只有加倍忙碌,有時她在胸腔外科、我在神經外科,下一個月又各自輪到不同的病房,我們能膩在一起的時間反而變少了。偶而我們在開刀房或病房裡相遇,聊得話題也多與患者相關。


結婚時,小瑾自然是擔任伴娘的第一人選。當我們一塊兒去試穿禮服,看著換上伴娘服的小瑾,不禁讓我想起了認識這十年的過程。起起伏伏的健康狀況是如此艱辛,卻從未擊潰她的意志,持續努力著成為獨當一面的醫師。而在這段艱苦的旅程中,又有誰能夠體會小瑾的孤單及挫折呢?眼角帶著濕潤的我站在小瑾背後,對著試衣鏡裡的她露出肯定的微笑。




在某個清早,我打電話找前一天晚上值班的小瑾,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聽,但是在接通後,卻只聽見「呼嚕…呼嚕…」不明所以的詭異聲音,完全聽不清楚電話那一頭的回答。我心裡一驚,趕緊用最快的速度從三樓的開刀房衝向八樓的值班室,找尋小瑾的身影。


我闖進值班室,只見小瑾正躺在床上「昏睡」,或者應該說是「昏迷」。我大聲喊著、用力搖著小瑾,而意識不清的小瑾只能模模糊糊地發出幾個單音,連眼睛都睜不開。


「血糖過低!」我心想。連忙跑到護理站,翻出冰箱的方糖及果汁,再趕緊跑回值班室,我將方糖放進小瑾的嘴裡,然後使盡全力扶起她軟趴趴的身體,靠在捲起疊高的棉被上。小瑾漸漸有了反應,於是我將果汁吸管湊近她的嘴巴讓她緩緩地吸著。我一手撐著小瑾,一手拿著果汁,腦袋像是努力百米衝刺卻重重跌跤的選手一般,不斷想著要再多做點什麼,思緒卻又不斷地打結。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時針都可以停擺。


小瑾緩緩睜開眼睛,雖然「呼嚕…呼嚕…」的呼吸聲響不見了,但身體還是無力到我一放手就會癱軟的程度。


「嚇死我了,幸好妳聽到電話聲還能按下通話鍵,我才能找到這裡…不然血糖一直低下去可就慘了。」過低的血糖可能導致腦部受損,甚至會有生命危險。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圈,我緊張到連撐著小瑾的那隻手都抖了起來,嘴裡喃喃念著:「你一定要記得吃東西啊!」


小瑾勉強擠出笑容,表情有些許侷促,慢慢把一整瓶果汁喝完後,才有氣無力地辯駁:「我半夜三點起床去看照會,有感覺血糖好像太低了,所以還特地去買了瓶牛奶喝。」小瑾這時的臉龐,難得已經脆弱得藏不住淚痕,我也不忍心再苛責,只好問:「最近有感冒、還是不舒服嗎?怎麼血糖會這麼難控制?」


小瑾搖搖頭,道:「可能是因為拉肚子吧,昨天值班又一直起床看照會,幾乎都沒有睡。」


補充過糖分的小瑾雖然應答正常,不過依然連起個身挪動位置的力量都沒有。我只能用輪椅將小瑾送到急診室。


這一次我終於明瞭,外科的繁重工作,早就將小瑾的身體推到了臨界點。我們看到的堅強,其實根本就是苦撐,是任由心智掠奪身體的行為。




在接下來一整天的忙碌之中,我的腦海裡一直出現同樣的問題,「小瑾到底該不該走外科?義無反顧地選擇自己的所愛,究竟正不正確?意志力真的可以克服一切嗎?」


直到下班前回到值班室拿包包時,我又看到今早小瑾癱軟時躺的床,淚水不禁滴落,藏在內心深處、試著藉由工作來壓抑的痛這時翻湧而出。


我不斷回想起上午的每一個畫面,我真的好害怕小瑾會因為低血糖太久,而醒不過來。雖然她慢慢醒了,也能跟我說話,但全身癱軟的程度讓我無法克制地胡思亂想,萬一…再晚一點點…


自從小時候開完刀後,小瑾就希望成為外科醫師。不過,以她的身體狀況來說,夜裡的每一通電話,其實都是傷害;每值一天班、每上一台刀,都會讓她體力流失,甚至透支。


雖然她渴望去證明自己的能力,並實現自己的夢想,但是這樣子的小瑾真的能夠快樂嗎?讓自己長期處於精神疲憊、體力透支的狀態之下,就算換來了成就感,又真的能夠快樂嗎?除了工作以外幾乎沒有其他的生活,真的能夠快樂嗎?


或許,為實踐夢想而付出努力的前提,就是要讓自己快樂,而不是讓自己如同飛蛾撲火一樣的犧牲。


在醫院看過這麼多生生死死,我們都深深曉得,生命總是脆弱,真的可以忽然就什麼都沒了。唯有自己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資產,再怎麼說也不該用健康去交換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望。


不過,我真的不曉得要如何跟她解釋外科實在會消耗太多體力,真的不太適合她;或許鬆手比堅持更困難,但千萬不要再傻傻地悶著頭往前衝。觸及小瑾夢想的破滅,我自己也需要一些喘息及消化。


我突然好懷念當初沒有太多考慮,就決定踏進外科的小瑾與我,那麼不顧一切,那麼輕鬆自在。曾經,我也相信小瑾的意志力會克服困難,兩年多後,我卻非常希望她能趕快遠離這場莫須有的戰爭,能夠健康、好好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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