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7日 星期四

撼動歷史的子彈——腦袋一槍斃命的林肯


撼動歷史的子彈——腦袋一槍斃命的林肯

文 / 劉育志、白映俞

「擋住他!」福特戲院二樓包廂中冒出一位男士血跡斑斑的身影激動地大喊,同時還伴隨著女士的尖叫。正被劇情逗得哄堂大笑的觀眾們猛然驚覺:「林肯總統出事了!」

恐慌在瞬間籠罩整個劇院,多數人倉皇失措地向四面八方散去,卻也有人被嚇壞了,愣在座位上動彈不得。一名六星期前才剛從醫學院畢業,年僅二十三歲的軍醫里爾(Charles Augustus Leale, 1842-1932)站起身來,快速向總統包廂衝刺。這天是一八六五年四月十四日。



死亡現場

距離白宮大約六條街的福特戲院,當天上演的是齣頗受歡迎的英國劇《我們的美國表哥》(Our American Cousin),能夠容納一千七百人的戲院被擠得水洩不通。晚上八點半,林肯夫婦抵達二樓包廂時,全體觀眾爆出熱烈掌聲,舞台上的演員停下腳步,樂隊也奏起了進行曲《向統帥致敬》(Hail to the Chief)。曲畢,面頰削瘦的林肯向觀眾點頭致意,然後坐下來欣賞表演。

不同於戲院內大部分的觀眾,里爾是專程來戲院等待林肯總統的。數天前里爾被軍醫新生活搞得心浮氣躁,於是偷個空到街上走走透透氣,見人群正朝著白宮方向移動,里爾亦踱步前往,因而聽到了林肯總統的公開演說。即使僅從遠方遙望,里爾依舊折服於林肯總統演講時透露出的氣度,因此在得知林肯總統將於四月十四日至福特戲院看表演時,里爾馬上排除萬難,買張票坐在總統包廂下方,想要近距離觀察林肯。只是里爾萬萬沒想到,專程為林肯總統而來的還另有他人──刺客布斯(John Wilkes Booth, 1838-1865)。

布斯於晚上九點半抵達福特戲院,他先走到酒吧小酌,然後在十點十分進入劇場。身為演員,布斯非常明白當男主角說出某句台詞時,觀眾會照例爆出大笑,那正是掩蓋槍響的最佳時機。布斯自在地走向總統包廂,雖然有人見到他,但都以為布斯與林肯有私交,沒什麼好奇怪的,使布斯如入無人之境,從容地從林肯右側接近。十點十五分,在預期的爆笑聲中布斯以點四四手槍朝著林肯頭部開槍。包廂裡的拉思伯恩少校一躍起身衝向持槍的刺客,布斯則取出預藏的匕首猛砍,暫時逼退拉思伯恩後便躍出包廂。



血泊中的總統


當總統包廂冒出藍色煙霧時,觀眾原本以為是劇組安排的特殊效果。不過,凶手布斯隨即從二樓包廂一躍而下,由於不慎扯到旁邊的旗幟,使他狼狽地落在舞台上,左腳明顯拐了一下。布斯對著吃驚的觀眾大喊:「這就是暴君的下場!」然後便轉身逃跑,消失在舞台另一側。

里爾在槍響後約四分鐘就抵達了總統包廂,當然這時凶手布斯早已逃逸無蹤。里爾表明身分後替他打開包廂廂門的是個男人,男人上臂有道明顯的刀傷,鮮血正如泉水般湧出。里爾沒理會出血中的男人,直接趨近被林肯夫人扶著、倒臥在椅子上的林肯總統。

里爾先幫助夫人將林肯總統擺到地上。因為先看到有刀傷的男人,里爾猜想總統可能是被匕首殺傷,於是伸手解開林肯血淋淋的襯衫,卻探不到傷口,因而繼續沿著頸部、頭部向上摸索,終於找到了林肯總統頭部的子彈孔。此刻,里爾才明瞭,林肯總統頭部中彈。

里爾立刻將手指頭放在林肯總統的右側橈動脈上,卻感覺不到任何動脈跳動。里爾把手摸回林肯頭部,將卡在頭部彈孔的血塊清理一番,試圖減輕因出血而上升的顱內壓,卻完全見不到甦醒的跡象。於是里爾雙膝分別跪在林肯骨盆兩側,正對著總統,傾身向前打開林肯的嘴,用右手的兩隻指頭將癱瘓無力的舌頭往下往外壓,希望打開林肯的咽喉部。接下來,里爾請另外兩人分別捉住林肯的手臂,反覆、規律地向兩側伸展手臂,幫助胸腔擴張,讓空氣能夠進出肺臟。里爾自己則是用手有力地按壓胸壁,以刺激心臟恢復跳動。在反覆施行這些急救動作後,里爾發現林肯的心臟似乎有了虛弱的回應,亦開始出現不規則的呼吸。

這些看似粗暴的急救動作讓一旁的林肯夫人驚恐不已,林肯夫人語無倫次地尖叫:「喔!醫師!他死了嗎?他會活嗎?」

即使這時林肯稍稍回復了生命跡象,里爾仍舊老實地回答林肯夫人:「他受的是致命傷,我想可能不會活了。」

里爾這番話很快就隨著快報編派,傳遍了美國各地。

當時在戲院裡還有幾位外科醫師,很快也都趕了過來。里爾與其他醫師們都認為,林肯需要後送到更合適的地方治療。然而,白宮距離戲院約有六條街,運送過程肯定很顛簸,林肯應該撐不過去。因此醫師們決定將林肯護送至對街的小旅店內繼續救治。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扛著林肯離開戲院,里爾醫師則是一路扶著不斷出血的頭部。

林肯的身形高䠷,有六呎四吋(大約是一百九十三公分),普通的小床根本容不下他,醫師僅能將癱瘓無意識的林肯斜斜地擺在床上,約是臨時病床的對角線。里爾發現林肯下肢冰冷,便請人送來熱水和熱毛毯,並嘗試用芥末膏和溫水刺激血液循環。消息傳開之後,愈來愈多的醫師及政府人員趕了過來,其中包括林肯的私人醫師,於是里爾醫師將治療決定權交還給他。

醫師們重新視察林肯,確定除了頭部槍傷外,並沒有其他的外傷。

槍擊發生大約四十幾分鐘後,林肯的右眼愈來愈凸,瞳孔放大,脈搏每分鐘四十四下,右臉頰皮下有血腫,左臉肌肉在抽搐。醫師們認為有必要了解子彈射入腦袋的路徑與停留的位置,於是里爾與另一位醫師開始利用軟管與手指頭深入腦部探查,過程中偶爾會碰到類似碎骨頭的異物。最後他們雖然有感覺到子彈的位置,但無法將它取出。醫師們僅能於傷口處擺放銀製探針,並間歇性地清除血塊。
負責在屋內指揮的是美國戰爭部長愛德溫.史坦頓,他先對著哭泣失控的林肯夫人大叫:「把那個女人拖出去!不要讓她再進到房間裡。」接著就坐在房間後方接發電報,收集暗殺時的事證,準備緝捕凶手。

醫師們在乎的自然還是傷患。當時的林肯還有呼吸,聽起來像打鼾一般,速度大約是每分鐘二十四下。到了午夜,林肯的脈搏大約每分鐘四十到六十四下,但在凌晨一點時心跳突然加速高達每分鐘一百下,不過很快地又變慢,脈搏也愈來愈微弱。醫師們繼續間歇性地清除血塊,以降低腦壓。然而林肯的呼吸和心跳愈來愈差,到了上午六點四十分之後已經摸不到規則的脈搏,且久久才吐出一口氣。終於,林肯在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早上七點二十分死亡。

里爾醫師幾乎整個晚上都握著林肯的手,他說:「有時候人會在快離世之際回復一些知覺,所以我要緊握著他的手,就算總統可能已經看不到了,我還是要透過手的力量讓他知道,他是有朋友的。」

誰想得到,原本打算前往戲院遠遠仰望林肯總統的里爾醫師,竟然參與了林肯生命的終了,照顧自己的偶像直到最後。



死亡解剖室


林肯總統死後五小時,醫師們就在白宮解剖。悲慟欲絕的林肯夫人要求醫師留下一束林肯頭髮給她做紀念。解剖結果顯示子彈從距離中線一英吋偏左側的後腦勺(枕腦)位置射入並貫穿大腦。林肯左邊大腦受到嚴重的損害,側腦室及硬腦膜下腔皆有出血。

一位醫師在寫給母親的書信中留下這段記錄:

解剖的房間裡有張又大又重的床鋪、一兩張沙發、辦公 桌、衣櫥和椅子。旁邊坐了一些人,四周靜悄悄的,偶爾會出現幾句低聲交談。

房間另一頭是具以布單覆蓋、冰冷、一動也不動的身體,幾個小時以前,他是偉大國家的靈魂人物。


當我抵達時,外科主任正來回踱步。他簡單說明了事發經過,並說總統展現出生命最強韌的一面。


我們打開林肯總統的頭蓋骨研究子彈路徑。當我將整個大腦取出來的時候,子彈從我的指間滑落,掉進下方的盆子裡,清脆的聲響打破了房間裡的沉默。白色的瓷盆裡是顆黝黑、小而不起眼的子彈,它卻改變了世界的歷史。


……用水小心沖洗時,我看著這團灰白相間的東西,完全無法理解它是如何運作,在昨天以前裡頭可是蘊藏了這個國家的希望。我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憾動。


從這段文字,我們可以感受到這起事件帶給人們相當強烈的衝擊。

接下來讓我們想想看,倘若這起槍擊事件發生在二十一世紀,醫師們有沒有機會挽回林肯的性命?



難道他非死不可?


在一百多年後,讓我們來回顧第一位衝到包廂救治林肯的里爾醫師做的處置。里爾醫師檢視傷口的同時,也評估患者的呼吸道(Airway)、呼吸(Breathing)和血液循環(Circulation),亦即現代醫師常掛在嘴邊的ABC,並開始心肺復甦術。另外,里爾醫師了解若是血塊停留在大腦,就會讓顱內壓升高,一旦顱內壓力升高,就會影響病人心跳和呼吸,因此著手清理血塊。這些處理步驟基本上非常接近現代醫療所能提供的初級處置,里爾醫師亦藉著這些做法,成功讓摸不到脈搏的林肯回復心跳及呼吸。

那需不需要當場緊急插管再轉送醫院呢?我們可以看到,林肯受傷之後就面臨了顱內出血及顱內壓升高所造成的問題。理論上來說,即時插管、運送足量氧氣至腦傷病人大腦非常重要,否則缺氧和低血壓會惡性循環,病人死亡率將大幅增加。不過後來的研究證實,於事發現場緊急插管,經常因為器械、光源、人員配合不足而帶來更多危害,所以目前仍是建議先使用氧氣面罩,將病人運送至創傷中心後再進行插管,會有較好的結果。

在林肯中彈之後,醫師們多次將軟管深入林肯的腦袋以了解彈道。伸入軟管進腦部探查會不會破壞更多腦部組織呢?這是非常合理的推測,不過當時醫學上仍然沒有任何影像檢查的工具,連X光都還沒有問世,伸入軟管可說是唯一的方法。除此之外,一再伸入軟管清理血塊其實會造成嚴重的細菌感染。不過,我們並不能批評當時的做法。要曉得,一八六五年正好是英國李斯特首度提倡消毒滅菌的第一年。而整個醫學界大約要到一八八○年代以後,才廣泛接受消毒滅菌的觀念!

當時里爾醫師等人嘗試排出血塊,以降低林肯的腦壓,此舉雖然有助於腦壓,卻伴隨另一個致命的威脅。由於腦部血流供應十分良好,若無法止血,失血量將非常可觀。事實上林肯躺的床單早就是一片血紅,連地板上都有一大灘血。所以林肯不僅會死於腦傷,亦會因大量失血而死。



現代醫學行不行?


若遭到槍擊的林肯被送到今日的創傷中心,醫師應該會在第一時間完成緊急插管,給與充足的氧氣,同時間護理人員會抽血,以判讀血液中的氧氣濃度、二氧化碳濃度和血紅素數值。接著醫師會趕緊將病人送至電腦斷層室評估腦傷,並決定後續開刀方式。最好能在最短時間內送進開刀房,由神經外科醫師接手處理。

在送往開刀房前,有沒有什麼方式能夠緊急降低患者的腦壓呢?過去的理論認為,加快呼吸速度能夠排出較多二氧化碳,減少腦部腫脹的程度。但是,近年來的研究發現,針對嚴重腦傷的患者,加快呼吸速度並無法有效改善預後。因為此舉在減少顱內壓的同時,也減少了流進到腦部的血流,腦部缺氧的情況會更嚴重。因此,加快呼吸僅適用於病況危急,患者已經瞳孔放大、腦部脫疝時才使用。
根據驗屍報告,林肯有硬腦膜下腔出血,目前最恰當的處理方式是緊急開顱,移除硬腦膜下腔的血塊,並對子彈穿過的路徑進行清創且盡量止血,最後置放引流管,同時監測腦壓。

手術結束後,患者會住進加護病房,準備面對各種複雜的併發症,諸如感染、癲癇、出血,甚至可能需要再次手術。

不過平心而論,無論現代醫療如何先進,醫師如何積極,急救如何快速,其實在受傷的那一刻便已經決定了命運。由於被子彈貫穿時,大腦即受到嚴重破壞,注定留下許多神經學後遺症。現代的林肯若僥倖撿回一條命,亦很可能處在植物人狀態,反覆徘徊在鬼門關前;就算恢復意識,仍將面臨肢體無力、單側偏盲,還會有識字困難、無法表達等言語障礙,因為左側大腦和語言功能有極大的關係。諸多後遺症與挫折常讓意外存活的病人發現,「生存」永遠才是最殘酷的事情。

生命與政治總教人難以捉摸,也都是同樣無情、同樣無常。




作者:劉育志、白映俞 

出版社: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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