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謝謝你!
文/ 劉育志
這天上午,科裡的氣氛很不尋常,會議室裡雖然空空蕩蕩,卻是烏雲密佈、風雨欲來。
準時十點到,一批人眾紛紛就座,男男女女都有,面容凝重。雖然坐滿了人,但是這場會議的兩個主角都沒有到場,其中一位是七十多歲的王老先生,因為肝癌接受手術,不幸於上個月底過世。另一位主角是邱醫師,大我五屆的學長,學養豐富,精於肝膽方面的手術,年紀輕輕就已經有能力執行肝臟移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要看到這種陣仗,大概都猜得到是怎麼回事。王老先生接受肝臟腫瘤切除,手術還算順利,但是術後因為體力虛弱,咳嗽排痰的能力差,積多了痰所以併發肺炎,隨之洶湧而來的敗血症便奪去了他的性命。
「阮阿爸好好一個人走進來,卻是扛著回去,你們醫院要怎麼負責?」帶頭發言的中年男子是王老先生的大兒子,單刀直入地質問,說話很不客氣。
「王先生,令尊的過世大家都很遺憾。」主持會議的科主任委婉地稍作說明,「肝癌本來就是相當危險的大手術,令尊的手術很成功,只是因為…」
「很成功?那怎麼會死人?」大兒子態度很強硬,「我們今天來這麼多人,不是要來聽這些藉口,我們要的是真相!真相!」
「王先生,雖然死亡讓人很難接受,但這就是真相。」科主任不卑不亢地講:「肝癌手術的難度很高,併發症也很多,尤其是在老年人,術後常常會有肺炎、肺積水…」才講沒幾句話,又被無禮地打斷。
「呸!不用在那裡說這些啦!阮阿兄他過去的身體有夠好,年歲這麼大都還可以下田、可以爬山,會出事情當然就是你們不對!」王老先生的二弟拍桌站起身來,讓氣氛一瞬間便升到高點。
「王先生不要激動,您先請坐,大家好好談…」
「談什麼談!?死就是死了,你想談就去跟棺材談!要不要我回去扛過來跟你好好談?!」又有一位男子暴起發言,「現在看你們要怎樣,沒有給我們一個滿意的交代,大家就準備法院見!」他可是直接挑明了要賠償金。
科主任沒有動怒,維持平和的語氣問:「那,你們希望的數字是…」
因為問得太直接,眾人也是一愣,看了看彼此。
大兒子稍稍遲疑,道:「八…八百萬…」看樣子並沒有事先討論過金額。
才剛說完,王老先生的二弟立刻便拉高價碼:「一千五!至少也要一千五百萬!」
語畢,場面頓時起了騷動,「兩千五啦!一條人命,這樣還算便宜你們咧!」
「沒有三千萬,都免談啦!」
本來嚴肅的會議室裡忽然便像是場荒謬的拍賣喊價,有人點頭稱是,有人蹙眉思索,也有人躍躍欲試。
※
走廊的另一頭,我陪著邱醫師等在附近的辦公室裡。因為這個案子,幾個禮拜來他已經是焦頭爛額,神情相當疲憊。為了這場協調會,本來安排好的手術也全部都取消了。眉頭深鎖的邱醫師頻頻張望、坐立難安,平時自信的神情早就沒了蹤影。
見到會議室的大門緊閉,不知要到何時才會結束,邱醫師負著雙手踱步往洗手間去。
洗手間裡,有個男子正伏在洗手台沖水。當他抹去臉上的水珠抬起頭來,恰好和邱醫師打了照面。
「欸…邱醫師…」男子的表情有些尷尬。
邱醫師淡淡地問:「王先生…你…怎麼沒進去開會?」他是王老先生其中一個兒子。
「邱醫師,真的是很抱歉,」男子在身上把手抹乾,「其實我非常感謝你,你照顧阮阿爸這段時間真正是非常用心。」
男子用力握住邱醫師的手:「阿爸有特別交代,要我們好好感謝你。」
聽他這麼一說,邱醫師可全都給搞糊塗了,怔怔說不出話來。
「唉...阿爸和我住很多年了,從頭到尾都是我在照顧。」他的確是住院期間邱醫師唯一見過的家屬。
「跟你接觸這麼多次,我最了解狀況,我知道你真的很用心。阿爸他自己也曉得這種手術的風險很高,但是肝癌又不能不處理。」男子無奈地說,「偏偏我大哥、二哥他們就是聽不進去。阿爸過世之後,那些叔叔、伯伯又一直鼓吹,說一定要找醫院討公道…唉…」
「邱醫師,真的是非常非常抱歉,我是老么,說的話他們都不聽…不過我是真的真的很感謝你。」男子用力搖晃著醫師的手,反覆訴說著道歉和感謝。
邱醫師回到辦公室,恍恍惚惚地坐在沙發上。一頭正熱烈喊著價碼,一頭卻頻頻道著感謝。知道了真相,卻讓人加倍迷惘。
※
在鬧哄哄的會議室裡,眾人紛紛表達意見,喊出了各種離譜、誇張的價碼。但是,這件案子最終以三十多萬元作結。沒有人搞得清楚這是「人命」的價格?「公道」的價格?還是「貪婪」的價格?
從日常的言談中便可以曉得,邱醫師的心情顯然沒有因為事情告一段落而改善。那種糾結、衝突,甚至錯亂的情緒,恐怕很難在短時間內被解開、放下來。偏偏,在最需要沉澱淡忘的時候,王老先生的陰影卻再一次的尋他而來。
當邱醫師接到法院的傳票時,既震驚又錯愕。震驚的是,本來以為結束的噩夢再次浮現;錯愕的是,這回他被列為證人而非被告。
好不容易弄清楚事情的原委,這才曉得,原來王老先生的六個兒子對於該筆賠償金的分配方式意見不合。小兒子覺得父親都是自己在照顧,應該有資格分得多一點。但是兄長們可不這麼認為,他們認為住院手術都是因為肝癌,而肝癌屬於重大傷病,因此一個多月的住院過程中根本沒花到什麼錢,所以大家應該平分才對。
小兒子不服氣也就提出告訴,為了證明自己是唯一在醫院照顧父親的人,所以便傳邱醫師來當證人。小兒子認為至少要把這一個多月的時間折算成看護費用,那才是合理公道。
邱醫師出過一次庭,表情木然的他只能用機械式的語調回答問題,或許唯有刻意戴上如面具一般的面容才能藏住心裡的嫌惡。
開庭結束,小兒子追上邱醫師正離開的身影,熱情地握住手,「醫生,謝謝你!你是好人,你真的是很好很好的醫生!」
案子結束了嗎?沒人曉得,但是那片陰影恐怕還會繼續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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