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烏托邦
文/ 劉育志
門診時間已經接近尾聲,跟診的靜雅遞過電話。
「劉醫師…」傳過來是病房護理長的聲音。
「嗯。」
「很抱歉!我知道你在看門診…」護理長的聲音帶點兒為難:「不過…可能還是要麻煩你過來一下…」
「哦…怎麼回事?」
「有家屬在護理站大吵大鬧…」護理長掩著話筒低聲說著,背景還是清晰傳來了吵雜。
「好…我這裡剩兩名患者,看診完馬上過去!」心裡很是納悶,不知又惹上什麼風波。
結束門診後,拎著飯盒匆匆往病房去。才走近護理站,便聽到一位中年婦人的聲音,嘈嘈嚷嚷著。
走道上正在發藥的淑雲拉住我,蹙著眉小聲地道:「他們從上午辦完出院手續,已經鬧到現在…」
「是那位病人?」
「就是36A床那個李先生呀…」淑雲講:「大腸癌那一個…」
「他…?」聽她這麼一說,我卻越是迷惑:「他…不是好好的,平安出院嗎?上午查房時還千謝萬謝的…」這位李先生四十多歲年紀,在例行大腸鏡檢查中發現在升結腸有顆腫瘤,切片結果為惡性,因此入院接受手術。開刀順利,復原狀況良好,這天本來該是開開心心出院的日子。
「他說話不是還蠻客氣的嗎…?」稍稍回想,他好像是個高中老師。
「是啊…本來都還喜孜孜地有說有笑,結果…」淑雲搖搖頭:「才去辦完手續回來,就拉著臉,氣呼呼…」
護理站傳來的吵鬧聲,又大了幾分;有咄咄逼人的責難,有好聲好氣的安撫。
「劉醫師,你趕快過去吧…」淑雲止住了抱怨,催促著:「不然,阿長好像快挺不住了…」
快步來到護理站,只見李先生的太太跟兒子插了腰擺著臭臉;給圍在中間,身材瘦小的護理長,正耐著性子解釋。
見到醫師的出現,李太太無理蠻橫地對護理長擺擺手,道:「好啦!好啦!你不用再講了!叫醫生來跟我們解釋啦!」
護理長無奈地轉過身,我走靠過去,想先搞清楚狀況。李太太劈頭便問:「醫生,你們醫院為什麼是這樣子!?」邊說邊揮舞著拿在手上的單據。先前病床邊那個滿口感恩道謝的李太太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一個張牙舞爪的嘴臉,噼哩啪啦:「人都生病了!為什麼還要我們繳錢?我先生這還是癌症!癌症耶!竟然還要我們繳這麼多!」
才聽這兩句話,便曉得這回可是身陷泥潦,被茫茫渾沌、漫漫無理緊緊圍困。
許久許久,這麼場糊里糊塗的糾纏爭執,才終於在七嘴八舌中落幕。自然,肯定不會有什麼圓滿的快樂大和解,正是「手術,成功順利;結果,一敗塗地」
***
被攪和地七葷八素,我拎著便當,暈頭轉向地回到辦公室。徐立強正伸展手臂靠在椅背上,他是胸腔外科醫師,長了兩屆。瞧見我一張尚未平息的臭臉,便問:「哎呀!今天怎麼火這樣大呀?」
「呼!」用力吐了兩口氣,稍稍舒緩了滿溢胸中的鬱悶,才道:「吃大便了!吃大便了!天底下竟然有這等事!」
徐立強揚起頭,擺出一副好聽眾模樣的表情,要讓學弟吐吐苦水。我忿忿揮著手,顛三倒四地交代了上午這齣爛戲的大概劇情。
「這根本是莫名其妙嘛!你知不知道,他的繳費單是多少錢?」
徐立強搖搖頭。
我用食指比了個「一」。
「一萬?」學長猜了個數字。
我搖搖頭,氣若游絲地說:「台…幣…一…千…兩…百…塊!」
「開一台大刀,住十二天病房,順順利利出了院,繳一千兩百塊,竟然嫌醫院沒良心,收費太貴,還能夠這樣吵一整個上午…」原來,自以為拔刀助人一場的好事,擺在現實的秤上,用赤裸的金錢衡量時,竟是如此的不值一文。我氣息奄奄,嘆了好大一口,拉過椅子一屁股坐下來,只感覺被沉沉的無力感深深包圍。「吃麵攤,連加一顆滷蛋都要付錢,這不是理所當然嗎?為什麼有人反倒覺得,生了病的一切就應該免費…?」
沉默了半响,徐立強拍拍我的肩頭,道:「冷靜冷靜,說個故事給你聽。」
無精打采的我斜著眼瞧他微揚著嘴角,不知在賣什麼關子。
徐立強伸了個指頭問:「有沒有聽過一個國家,叫做諾魯。」
我搖搖頭。
「那是個位在西太平洋上赤道南邊的島國,退潮時候國土面積約莫二十幾平方公里,海岸線總長大概只有三十公里,人口數大概一萬多人。那兒只有一條主要幹道,走路就能環島。」
聽學長認真地說起了地理,一時摸不著頭緒,也就靜靜聽著。
「諾魯是世界上最小的共和國…」徐立強頓了頓,繼續道:「卻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
「哦…?最小又最富有…」
徐立強看出了我的疑惑,道:「磷酸鹽。因為這島上有相當高品質的磷酸鹽礦,是最主要的經濟來源。」這些磷酸鹽礦是萬千年來,海鳥的陳年糞便堆積而成的。
「磷酸鹽?」我一臉不解,依舊沒弄懂“磷酸鹽”跟“富有”之間的關聯。
「他們出口數千萬噸的磷酸鹽,賺了不少錢。」徐立強微微一笑,宣布答案似的,道:「也因如此,諾魯不但實行免稅,政府還可以發給國民大筆大筆的紅利。」
「紅利?」
徐立強點點頭,道:「嗯!每戶人家…拿到的紅利…是以百萬美元計算。」
「百百…百萬…美元…」我圓睜大眼,倒抽了一口氣。這數目之大,已經遠遠超出了腦袋能處理的位元數。
「記得喔,那還是三十年前的幣值!」徐立強特別加重語氣強調。
「呼…嘖嘖嘖…」一戶人家能分到這麼多鈔票,這可絕對稱得上“美國錢淹腳目”。依稀還記得,老媽說,三十年前幾十萬台幣就夠買一棟樓了。
「所以啊,諾魯小孩子上街買零食,是用一百塊美金的鈔票。而區區一萬的人口,便有自個兒的航空公司,能有噴射客機載著人民出國血拼。」
聽著這遙遠彷彿神話般的故事,感到自個兒的孤陋寡聞,不自禁問:「學長…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兒?」
喝了口冰茶,徐立強道:「我去過那裡半年,總醫師結束的時候。」
「呦!去渡假呀?」我腦海裡浮現的是小島上,藍天、碧海、白沙、豔陽、椰子樹的美麗場景。
「不。」徐立強搖搖頭,道:「那是個國際醫療援助的機會。」
「醫療援助…在這麼富裕的國家…?」我一臉狐疑。
「嗯…那兒富有不再,而且已經淪落為貧窮的國家了。」
「哦?礦產挖完了?」
「沒錯。」徐立強點點頭,道:「主要的經濟來源沒了,收入斷了,所以便得仰賴他國的資助,賣賣外交關係,賣賣護照,或者任人設立紙上公司從事洗錢勾當…」聽起來是場短短幾十年間,從天堂掉到地獄,浮雲富貴的悲劇。
「所以啊,那兒的馬路上,都只有些當年進口,已經二、三十年歷史的美國大車。」徐立強望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道:「那些車子的輪胎磨損老舊,有些甚至連剎車都是壞的。更多的汽車因維修不起,早已成為棄置的裝飾品。」
「那裡的電力也相當短缺,因此這個小島需要分區輪流供電。」徐立強回過頭來,道:「偏偏呀,那裡的每戶人家,只要電力一來,便都開著冷氣。無論白天黑夜,無論人在不在家,縱使放寒假的教室亦是如此。大概只有故障,冷氣才有停機休息的一天。」
「可是…既然已經這麼窮,為何大家還是如此這般的浪費?」
徐立強笑而不答:「在諾魯的街頭,也會見到一些宣導政令的海報。」我猜想,應該類似咱們這兒的街頭,可以見到許多印著長髮美女笑容可掬的戒菸海報吧。
「你曉不曉得…他們在宣導什麼?」徐立強忽地反問了一句。
我的腦海裡只浮現了諸如“醉不上道”、“行車禮讓”這類“大家都曉得,偏偏大家都做不到”,總是被大夥兒視而不見,無關痛癢,徒具形式的標語。
「他們的海報在宣導…」徐立強稍作停頓,道:「用電需要“付錢”,加油需要“付費”!」
「啥!這這…這…這…」我大吃一驚。這種本來天經地義的道理,竟然還需要大費周章地“宣導”!?
「沒錯。因為當年他們太富有,所以念書、看病、水費、電費、油錢統統都是政府買單,絕對夠資格稱做烏托邦式的泱泱福利大國。幾年下來,“免費”就成了他們認知裡的“天經地義”;而免費的資源,當然不會有人去珍惜。就在這麼短短的一眨眼間,那曾經讓人人稱羨的一切福利,已然化成了沉疴難解的負擔,病入膏肓。」
聽著聽著,我不禁皺起眉,一股說不上來的不安湧上心頭。
沉默片刻,徐立強繼續說道:「這現象就是所謂『公有資源的悲劇』。一件東西,一樣資源,或者是一塊地,只要是公有的,大家的,那必然不會被珍惜、被愛護。揮霍、占有、侵吞、浪費、掠奪、耗竭、破壞,肆無忌憚終至無可挽回。“公家的就是我的”、“不用白不用”、“我不用,別人也會用”的心態,成就了如此勢不可擋的群眾力量。甚至早在兩千年前的亞里斯多德亦曾如是說:『那由最大人數所共享的事物,卻只得到最少的照顧。』。毋須試煉人性,這個自命為“萬物之靈”的物種,本質上便是那樣脆弱、醜陋地禁不起考驗。小至快車道上隨意的違規停車、巷尾路口電線桿下成堆混亂棄置的垃圾、公共廁所牆壁上的醜陋塗鴉、或公車上椅墊的肚破腸流,大至如諾魯這般一整個國家的沉淪。雖然,歷史一再一再地用鮮明慘痛的教訓來提醒,但人兒卻總是麻木地任它一再一再地發生。」
彷彿不經意的,輕輕淡淡的幾句話,卻沉重地讓人喘不過氣來。許久,我才回神問:「都走到這步田地了…難道…沒有人試圖去改變嗎…?」
「記住,『大我』跟『小我』的利益永遠是衝突對立的;而當衝突發生之時,『大我』往往是被決定犧牲的一方。」徐立強道:「嘿嘿!這也正是所謂『民主』的偉大!這種無度的浪費,群眾才是既得利益者。『免費』誰人不要?更何況諾魯的國會有十八席,幾乎是湊一湊幾戶人家的選票,就能決定一個政治人物的去留,這種局面下,又有誰膽敢出面來改革這樣一個『美麗』的『陋規』。『民意至上』的道理,讓蒼生百姓搖身成了『穿上新衣的國王』。就算輕易便能看到問題的癥結,也不會有人膽敢說出口。更可悲的是,縱然說出了口,也註定將被民意所唾棄、淘汰。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型式的『獨裁』呢?」
「政治人物為了討好選民而打開的善門,在如巨獸般索求無度的人性裡,肯定無法美好長久,但再要關閉起來又談何容易!幻境般的理想世界,終會像夜空裡燦爛繽紛的煙花,掠閃即逝;那曾經美好的一切,僅僅只會是歷史長空中璀璨的一絲瞬息。」
聽到這裡,我滿腔的無奈悶氣,已經化成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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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托邦式的美好,誰人不要?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歷史的殷鑑,可以借鏡。只願,他們的過去不會是我們的現在;他們的現在不要成為咱們的未來…
收錄於《刀下人間》作者:劉育志,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