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的秘密
文/ 白映俞
天氣漸漸涼了,連醫院也趕著過聖誕節,牆上貼上大型的紅衣老公公及麋鹿後,多了幾分飄雪的氣味。
下午四點多的醫院大廳,依舊是熱烘烘年貨大街式的人來人往。我快步走向樓梯,趕著上二樓辦公室補充點能量棒,迎面而來的是護理師依琳,胸口上標明“加護病房”的名牌晃得厲害,她的腳步也是又快又急,臉色看來怒氣沖沖。我們在匆忙之中,互相胡亂地點個頭,閃身而過。
結束急診交班工作後,已經接近晚上八點了,我機械式地走向便利超商,恰巧見到依琳也在微波食品櫃前躊躇不已。我笑笑地向前,說:「不知道要吃什麼齁?每天吃小七吃到都膩了。」
「哈,又遇到妳了。」依琳露出疲憊的笑容,說:「我下午臉很臭齁。」
「沒錯,真的很臭,不過我想我那時候臉色也沒有多好看,彼此彼此。」我誠實地說道:「不過妳一向都很nice,遇到什麼事情也都是笑笑的,能激怒妳的事情應該有點嚴重喔。」這時我們順手拿起國民便當,走到櫃檯結帳。
「我今天跑那麼快,是要去趕去刷卡簽退!都快忙死了,還要趕著去『下班』,真是莫名其妙!」熟識的店員把我們倆便當都送進了微波爐,依琳與我在一旁等待著。
「喔,新招嗎?什麼時候妳們上下班也要刷卡啦?」我繼續追問:「你們護理師根本沒辦法翹班!我也沒看過有人敢遲到過的。為什麼還要刷卡呢?」
「這個跟上班完全沒有關係。因為我們根本不可能有人翹班。」依琳氣呼呼地說:「刷卡這個動作只是為了應付勞工局的檢查而已。」
我接過微波完的便當,說:「妳們下班的時間幾乎每天都要拖到很晚。你看你,一忙又忙到八點才能回去,已經比正常的下班時間晚了三、四個小時了。」
「最氣的就是這個。事情真的好多,明明做不完,每天都要晚三、四個小時才下班,但是呢,醫院為了讓勞工局檢查,竟然要求護理師『簽退下班』的時間必須在下班後的一個小時內。」
「所以……?」
「所以就像你看到的一樣,阿長一聲令下,叫我們都要記得,在一個小時內先去刷退。每天接近五點的時候,就會叫大家放下還沒打完的紀錄,一群人先跑去刷退。」
「這樣擺明就是欺負人嘛!」聽著聽著,我也生氣了起來,「妳們就按真正下班的時間去刷退就好啦,明明認真工作到晚上七、八點,每天加班三、四個小時。何必要提前刷退?就讓勞工局知道,你們真的是超時工作的一群人啊。」
「才沒這麼容易呢。」依琳搖搖頭,說:「阿長說,我們如果超過時間刷退的話,要寫報告上去。而且,還要扣績效。」
「見鬼了。」我忿忿不平地說:「你們每天超時工作,沒有給你們加班費,已經算無良了。現在,還要你們謊報下班的時間,不願意配合一起說謊,就扣你錢!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啊?!太荒謬了吧!」
依琳補充地說:「上面的還特別規定,只有出現心肺復甦這種急救事件才能夠報加班喔。其他像是病人在大出血,緊急裝置葉克膜,或是其他各式各樣緊急處置,統統不能算加班。」
「所以,這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主管,都以為你們事情做不完,是能力太差,是想騙加班費啊?」我無奈地接著問。
依琳聳聳肩,說:「欸…我想這些人應該沒真的計算過我們有多少事情要做吧。每次阿長在吠吠叫的時候真想叫他來做做看,不過還是算了,我想他自己下來做,反而會讓我們收尾收不完。」這句話真是完全命中,我們兩相視而笑。
笑過一陣後,依琳繼續評論著:「反正,醫院高層的重點只有兩個,就是要符合評鑑,另一個是要減少醫院支出。符合評鑑的妙招就是要求我們基層員工作假,配合所有文書作業,工作量永遠是有增無減。至於減少醫院支出……」依琳喘口氣,苦笑著說:「你現在看到我們這些年輕一輩的都是約聘,底薪很低就三萬出頭,領人家一半的錢,工作量卻是一模一樣。」
想來真是可悲可嘆,討論「護理人員的辛苦」、「護理人力的不足」、和「護理人員的福利」這種事情的時間點,永遠只限於護士節前一天及當日,護士節一過,這些議題永遠排不上邊。然而事實是,全國上下有一群認真但被嚴重剝削的護理人員,每天在醫院超時工作著。
我只能與依琳說:「在這麼糟糕的狀態下,你們還願意待三年以上的,可能都算是奇葩了,醫院還如此踐踏,完全不願重視你們的能力與經驗。偶而還要胡亂調動單位,你們要不是被迫離開,要不就是自願離職。像你們這些任勞任怨還願意留下來的,處境也真是好慘呀。」
我們默默地吃完便當。依琳說:「那你知道為什麼曉明學姊要離職嗎?」
「聽說是差點流產是不是?」我說。
「曉明她結婚六年,都不孕。求神拜佛都不成。後來這一次是做人工受孕才懷上雙胞胎的。但是你也知道,我們加護病房工作這麼勞累,她懷孕八週就發生早發性流產徵兆,開始安胎。」依琳說著,臉上還帶著“擔心這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懼:「休息了兩個星期後,她回來上班。而且,還因為人力調度問題,曉明學姊一回來,還是上大夜班,不是白班喔。叫一個孕婦晚上出門工作,已經是天理不容了。結果才回來沒幾天,學姊就被一個刻意裝瘋的病人踢倒在地,孩子差點就保不住了,幸好這個孩子命大。」
聽到這裡,我也不禁摀住嘴,心疼著喊著:「天啊,太過分了吧。這樣曉明怎麼受得了?」
依琳感嘆地說:「當然受不了啊。她自己是多麼想要有個孩子,終於做人成功卻差點保不住,當然是嚇到了。可是,想要離職也很不容易呀。剛懷孕的媽媽,擔心孩子未來的奶粉錢、生活費。唉…也只能無奈地留下來。」依琳頓了頓,繼續說:「你猜,阿長她們怎麼說?」
我搖搖頭。
「阿長說:『下次自己要小心,閃遠一點,不要被踢到!』」好脾氣的依琳說著說著,也忍不住怒氣:「這個病人雖然動過腦部手術,不過他非常的清醒。那時候曉明學姊已經忙了整個大夜班,神經外科醫師為了開一台急診緊急開顱手術,交代學姊要白班一到,要趕快轉這個最穩定的病人從加護病房到普通病房,讓出床位給還在手術室的新病人。而這一位整個加護病房裡最清醒最穩定的病人,就在換床的時候突然伸腳踢曉明學姊的肚子,還清清楚楚地告訴學姊:『我‧就‧是‧故‧意‧要‧踹‧你。』」
「這太可惡了!」
「是啊!每次醫院有暴力事件發生,主管永遠都是事不關己的態度,完全不打算保護自己的員工,還只會告訴我們當醫護人員要有同理心,要容忍,要檢討。有時候被打完還要去道歉耶!」依琳哭喪著臉說。
我難過得接著說:「沒錯,當這些人變成病人,社會的期待就是要對他們不合理、甚至到暴力的行為照單全收,要把病人奉為上賓。」急診室裡就常常能夠看到這種惡性循環。
一個人若是在家裡或公共場合大呼小叫,或做任何影響他人的人身安全,身旁的人通常會報警處理。但是這些人若是在醫院咆哮,甚至對醫護人員拳打腳踢。卻會因為他們的身分是「病人」,醫護人員反而就得對這些作為忍氣吞聲,成為想當然爾的沙包,可能是病人的沙包,也可能是家屬的沙包。
「白醫師,你想想看,以前的人會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代表長期的照料真的是很花精神的。」依琳說。
我點點頭,知道她沒說出口的意思:許多家屬不願意承擔的照護責任,會被轉嫁到護理人員身上。護理人員幾乎成了現代最苦命的「孝子群」,每日於病床前悉心照料,但社會大眾不但沒有給予尊重,反而把護理人員當成女傭,一有不愉快或麻煩就按鈴找其來幫忙;把一切責任都推給護理人員,還要求護理人員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我只能同樣無奈地鼓舞著依琳:「所以,你們真的是很偉大的一群人啊。」
「偉大是不敢想啦,快往生了倒是沒錯。」依琳有氣無力地應著:「說什麼天使?不會有人想當天使的。我們只希望不要天天超時工作,只希望不要被主管逼著說謊作假,只希望上班不被暴力威脅而已。」我們站在醫護大樓前聊著,看到晚上八點多時來來往往的護理人員們,雖不到各個垂頭喪氣的程度,但,每個人的身上,似乎都背著沉重的殼。如同依琳所說,護理人員的要求並不多,也不過分,但在這個社會上,卻是如此地無聲又無力的一群。想到這裡,我的肩膀也不自覺地沉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