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31日 星期六

除夕驚魂夜


除夕驚魂夜

文/ 劉育志

在醫院裡值班是件挺累人的事,完成一整天的工作之後還得留下來繼續奮鬥十六個小時,緊接著隔天又要上班,加總起來會有連續三十幾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夜裡雖然可以躺下來休息,不過病房裡的事情相當繁雜,有人發高燒、有人傷口痛、有人皮膚癢、有人睡不著覺,而且還經常有緊急的突發狀況,連抽出時間洗澡都很困難,能夠闔眼的機會實在不多。

擔任住院醫師的時候,每個月大概有十至十五天都是這樣度過。雖然累人,大夥兒也都習慣了,反正就是約會少一點、玩樂少一點,額外的好處是錢可以少花一點、衣服也可以少洗一點。不過,每到歲末年終,待在醫院裡值班仍舊讓人感到相當難熬,畢竟家家戶戶都在圍爐守歲迎新春,自個兒卻孤伶伶地被困在醫院裡頭,形同軟禁,嘴裡嚼著冷飯盒,心裡很不是滋味。

那年除夕夜,照例是忙到深夜,直到外頭響起一陣爆竹聲,熱鬧地宣布舊年去,新年到。我一面望著夜空裡幾朵璀璨的煙花發楞,一面得刻意不讓自己感染到太多節慶的氣氛。

忽然,院內的廣播系統響起,總機小姐一改平時溫柔甜美的聲音,用急促的語調重複唸著,「9A66,999!9A66,999!9A66,999!」


「9A66」指的是床號,「999」則是召喚急救小組的呼號。在醫院裡只要有狀況發生,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請總機啟動救援機制。

我一聽到廣播馬上跳了起來,往樓梯口跑去。正在思索病房的方位與最近的路線時,我心裡猛地大驚,「難道傳說應驗了!?」

「9A66」是個很特別床號,大家都曉得這病房有住人,但是實際踏進去過的人寥寥無幾。口耳相傳的謠言很多,由於消息轉過了好幾手,想來真實性會大打折扣,究竟靠不靠譜,大夥兒都沒什麼把握,不過依然都講得津津有味。

據說啊,住在9A66的老先生年輕時候開雜貨店做小買賣起家,因為腦子靈光又肯打拼,很快地便闖出了一片天地,在商界呼風喚雨數十年。上了年紀之後才漸漸淡出,交給下一代經營。

無論多麼位高權重、家財萬貫,終究也只是個凡人,有病有痛在所難免。大老闆住院不稀奇,但是終年住在醫院裡的大老闆可就比較稀奇。打從兩年多前,老先生便住進了這個病房,名符其實的「以院為家」。若要問他患了什麼病嘛,當然不少,諸如糖尿病、高血壓、心律不整、慢性腎衰竭等老年人常見的毛病他統統都有,然而他的病情還不到需要住院的地步。會住在醫院裡並非醫師建議的,而是他自己要求的。聽說老先生的家族裡有個會遺傳的問題,讓幾位看來身強體健的父執輩都沒能活過六十歲,原因不明,醫師說那叫猝死,信鬼神的親人則說那是詛咒。不管真相為何,憂心忡忡的老先生決定預作準備,處心積慮要突破這個家族傳統。該信的、該拜的、該吃的、該補的,樣樣都做足了,不過仍然感到不甚踏實。老先生左思右想,決定乾脆住進醫院裡,畢竟不管救護車有多麼迅速便利,終究即不上醫院裡的設備齊全。沒等到六十歲,老先生便「搬」進了醫院,還刻意挑選了「9A66」這個房號,象徵長長久久、六六大順。

因為怕住院的理由不夠充分,會落人口舌,所以老先生預先捐了一大筆錢給醫院,院長自然也就喜孜孜地收下了。我們不曉得那筆錢的真確數目,但聽說住上十年都綽綽有餘。高層喜歡攀富帶貴,做順水人情,可折煞了第一線的工作人員。照顧老先生的醫護人員們都是如履薄冰。

我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上階梯,心裡暗暗叫苦,大過年留在醫院值班已經夠惱人了,竟然還碰上這種燙手山芋。衝到九樓,才過了轉角,便見到長廊底端的66號病房。房門上方的紅燈閃爍著,想來裡頭的狀況緊急,主護沒空將燈號弄熄。

我氣喘吁吁地闖進病房,只見護理師正扶起一位躺在地上的年輕女孩。女孩的臉色蒼白,眼神疲累,額頭上冒出許多汗水。

護理師見到急救小組陸續到來,連忙跟我們說明事發經過,「晚上打過胰島素,可能是吃得少,讓血糖太低,所以就摔在地上,剛剛還失去意識,幸好點滴進去之後就比較好了。」

我大大鬆了口氣,卻也滿腹疑問,便悄悄地問身旁的主護:「這裡本來不是住老先生嗎?怎麼會變成……」

主護抿嘴一笑,道:「老先生請假回家過年去了,元宵後才會再回來囉。」

幸甚,幸甚!除夕驚魂夜,諸事順遂,一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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