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1日 星期二

《寫給牛寶寶》與妳談死亡

  

 《寫給牛寶寶》與妳談死亡

文/ 白映俞



某天媽媽幫忙照顧朋友的小孩,是三個小姐姐,兩個念國小,一個是幼稚園大班。

媽媽帶著她們一起去吃麵,剛開始姐姐們都乖乖地坐好。

吃著吃著,她們玩起了猜拳,最小的姐姐出拳頭,就在放下手的時候竟然打翻了麵湯!

碗掉到了地上,熱湯翻濺在她的胸口、肚子、和兩隻大腿。

那個小姐姐馬上大哭了起來,她的兩個姐姐也不知如何是好。



媽媽見狀馬上抱起小姐姐,到賣場的水龍頭下持續沖水。

小姐姐一直扭來扭去,大喊著好痛,媽媽的心也好痛,

只能抱著她安慰著說:「燙到了一定要沖水啊,沖涼涼比較不會痛喔!」

那時媽媽也著急地左顧右盼,希望爸爸能趕快出現幫媽媽的忙。


然後,媽媽就驚恐地從夢中醒過來,對,妹妹,不要緊張,這是一場夢。

不過媽媽自己還是超緊張的,馬上搖醒爸爸跟他說這個恐怖的夢。

在爸爸的安撫下,媽媽又模模糊糊地睡著。

可是一早醒來時,那種恐懼的感覺還是深深地包圍著我。

事後媽媽一直問自己,為什麼那種揪心的感覺,會整整維持了一整天,久久不散?

在急診外科工作的媽媽,每天幾乎都會看到十來個受傷的小朋友。

燙傷的、骨折的、甚至顱內出血的都有。

也看過太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父母。

可是我從來沒有一次對小朋友的受傷,像這次如此心痛過。

而,這竟然是“夢”!


雖然媽媽的同事安慰我,這樣的夢是專業人員的急診症候群。

暗示著我每天在急診遇到許多不可預測的突發狀態,

無時無刻在處理急症重症,於是連夢都變成了緊急事件!

甚至,還有從急診離職的同事淡淡地問我:「妳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會離開急診嗎?」 

「一定是壓力太大吧!」媽媽說。

這幾乎是急診人員,無論醫師或護士,流動率極高的主因。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有個媽媽抱著小孩飛奔進急診,口中一直喊著:『救我的囝仔!醫生!』,我轉身一看那個孩子,滿身是血。」

「可是你又沒生小孩,應該不像我,常自己顧小孩,又看過太多小孩受傷,讓我陪我女兒的時候常有陰影,想說臭小咩妳可不要跌到讓為娘的要自己縫傷口啊。」媽媽確實在看到許多跌得鼻青臉腫的小朋友時,總會默默地想,要怎樣向妳警告,才能讓妳遠離傷害。

「對啊,所以我睡醒時,沒像妳一樣嚇得半死,我是第二天上班才嚇得半死。」

「為什麼?」媽媽問。

「因為我那天上班,果真聽到一個媽媽在哭喊,回頭就看到那個媽媽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孩子。我當下就覺得該是離開急診的時候了。」即使事過境遷,同事講話時的神情,還是透露著夢境成真的恐懼。

我知道妳可能也像媽媽一樣,聽到這個靈異事件而嚇了一大跳。

不過,媽媽要跟妳說的,絕不是在急診工作的壓力有多大。

而是,媽媽終於在自己這個夢後體驗到“視病猶親”的不可能。

“猶”可以說是“像”,

“視病猶親”就是說看病人時,要有“像是”看自己親屬一般的心情。

但,“像”畢竟還是“不是”,

我們對自己親人的愛,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長久相處後培養的感情。

因此,有愛才有痛,對一個人關心至深,才會痛苦至深。

雖然身為醫師,媽媽理所當然是關心病人的,

但是那種關心的等級,絕對比不上媽媽關心自己親人的程度。

尼采說:「當你望向深淵的時候,深淵同時也望著你。」

媽媽每天在急診接觸的,就是疾病與死亡。

當我看著疾病和死亡久了,可能因此疾病和死亡就找上了我的夢境。

村上春樹曾在「第七個男人」這篇短篇小說中提到,

人最怕的是“背對”著恐懼,於是任憑恐懼以各種形式吞食你。

於是媽媽想,該是我面對我深層的恐懼─死亡─的時候了。

        



 「媽媽,妳很怕死嗎?」不知道妳會不會這樣問。

不過至少妳一定很懷疑,為什麼我們要談“死亡”這件事情呢?

在醫院媽媽看過許多疾病,也知道死亡是一件必然而然的事情。

人終將一死。那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們怕的是什麼?


很多車禍意外而喪失的性命,就像突然電燈泡壞掉一般,瞬時失去了光明,再也亮不起來。

“意外”就是我們無法預測的事情,“意外”會打壞很多計畫。

媽媽很想陪妳長大,但在急診看過這麼多的意外後,

媽媽也常常問自己,萬一我沒這個福氣,陪妳一起長大呢?

死亡本身並不恐怖。

可怕的是,媽媽想要與你分享的事物還這麼的多,

如果我還來不及一一介紹與你,我可是會很扼腕的啊!

沒有,媽媽目前沒有檢查出什麼癌症,也沒有算命仙預言媽媽活不過三十三歲。

妳是不是覺得我想太多啊?

不管,我們先來聊聊媽媽怎麼認識“死亡”這件事情吧。

媽媽印象中接觸到的第一個親人死亡,是我的外公。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談不上硬朗,背駝得像個飽滿稻穗而總垂著頭的外公,在睡夢中靜靜地離開了。

家人慌亂了一陣,那時候的媽媽還小,其實不懂什麼是“死亡”。

我只知道,我再也看不到、聽不到、觸摸不到這個親人,他就這樣消失了,真的就是沒‧有‧了。

從此,沒有人會為了我騎上來回四十分鐘的摩托車,去買某家我愛吃的碗粿。

真的,媽媽後來還很認真的問了所有的親戚,沒有人知道那家碗粿在哪。

真的就是沒‧有‧人。

一個人離去後,原來某部分的記憶就只能打包塵封了。 

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醫學系的重頭戲就是“大體解剖”。

上課的第一天全班同學魚貫地進入解剖室,恭敬地舉行法會誦經。

我不知道那時候同學們想到,是學期末時能不能過關,

還是像媽媽一樣,全心幻想著等下要呈現在我面前,好幾具大體一字排開的光景。

果然沒多久後,死亡以濃厚的福馬林藥水味道席捲而來,

逼著我碰觸,逼著我流下嚴重過敏後的鼻涕眼淚,逼著我拿起刀子,細分出一條條肌肉血管,逼著我置之死地而後生。

聽起來有沒有很恐怖啊?!

那是二十歲時媽媽的生活,完全是和大體老師為伍,熟讀“他”身上的點點滴滴。

接下來我就進入醫院見習了。

曾經站在護理站,看著學長姊為了急救病人飛奔,

有人在推床上對著病人心臟按摩,還有好幾個人同時推著床前進到電梯,前進到加護病房,只為了阻擋死亡的那個光景。

對剛離開校園踏進醫院的我,夠震撼的了。

又過了一年多,媽媽開始能照護更重症的病人。

第一次面臨到我照護的病人持續惡化,需要急救、下加護病房、進而死亡。

是個四十二歲的男性,也是兩個小孩的爸爸。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念軍校的孩子趕了回來,進到加護病房病床旁陪伴,他的太太和我站在加護病房門外。

這麼多天的照顧下,媽媽和病人的太太也十分相熟了,

但我還是找不到任何言語,只說:「以後,你就要一個人辛苦了!」。

她靜靜地看著透過玻璃窗,看著病房內無法用言語溝通的父子,流下淚來。

這一次,死之於生,當然不是煙消雲散這般簡單,也不是福馬林的臭味和冰冷的肌肉線條。

對媽媽的理解而言,是兩個孩子的成長,會少了父親;是一個優雅的太太,會少了照顧她的先生。

妳記不記得,妳第一次聽到灰姑娘的故事時,一直追問:「為什麼她沒有媽媽?」

在得知灰姑娘的媽媽死掉後,妳馬上流下同情的眼淚。

我想,妳那時應該是想到,沒有媽媽到底要怎麼辦呢?

所以,媽媽很想好好地陪你長大,爸爸也是。

於是爸爸媽媽會為了維持健康的體魄而保有運動的好習慣,

即使外科的突發狀況很多,爸爸媽媽還是會讓生活作息盡量規律。

但在看過這麼多意外、病痛、和死亡後,

媽媽也知道,我們實在不知道上天要發給我們的牌是哪一種?

如果把每一天,都看做是生命的最後一天,我們會更珍惜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但這樣講,能做到的人還是少之又少,甚至還有人覺得,這樣生活著也太累了吧。

媽媽覺得比較好的方式,是常常提醒自己,

死亡無可避免,未來無法計算。

千萬不要以為自己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揮霍,以為自己一定可以陪妳長大。

支撐著我們生活最重要的兩個元素,一個是夢想,一個是經驗。

夢想是對未來的藍圖和想望,是鼓舞我們創造和改變的燃油。

不過,妳現在還小到我們無法聊夢想,所以媽媽現在很難跟妳傳達夢想的重要。

於是,媽媽現在一直努力的,就是和妳共同創造許多美好的記憶經驗。

記得我們在下雨天時,搬個小桌子到車庫做紙黏土嗎?

妳為了讓一棵大樹有各種不同綠色的葉片,

不但用了水彩中每一種綠色,還自己用藍色黃色甚至橘色,調出更多的綠色,

讓我們拼出一棵“長著綠的葉,開著紅的花”的大樹。

妳還跟媽媽約定,下個星期,我們要再來讓大樹能有“鳥來做窩,猴子來爬”。對不對?

記得媽媽和妳一起找隔壁的兩個小哥哥打躲避球?

妳才兩歲多,好像聽不太懂遊戲規則,妳只知道看到球打過來要趕快跑。

於是,兩個哥哥站在兩邊丟球,妳和媽媽在裡面躲。

每當球一打過來,妹妹妳馬上轉過頭吱吱叫地盲目跑走,但球總是乖乖地從妳身邊溜過。

每一次妳成功地躲過,社區的中庭就充滿著我們的尖叫聲和笑聲。

那也是很棒的一個下午,不是嗎?

媽媽會寫下這麼多妳教給我的事情,一方面是怕我忘記,一方面也是留給妳的記憶。

我相信,擁有越多美好記憶的妳,

無論是不是能有媽媽的陪伴,都能生活的更有力量,甚至還會衍生出更多夢想的力量。

千言萬語說不盡,然而媽媽最希望的,還是要陪妳一起長大的呢。

畢竟我還有好多事情,想要與妳一起分享!

什麼?妳想要問我做惡夢的隔天,上班時有沒有遇到燙傷的小孩嗎?


答案是有。

呼呼,超靈異的啦!都把媽媽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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